“比起应对日常生活的枯燥,探索内心的矛盾反而更为棘手。”

青年作家张怡微于去年出版了小说集《四合如意》,作为“社交媒体一代的新世情书”,这本书聚焦于当下青年一代——他们伫立在科技更新,财富神话的年代,在表情包、弹幕、播客、直播构建的电子丛林中表达自我、分享经验、传递情感,在不安、怀疑、欲望的纠缠中寻踪、辨析生活的真相。社交媒体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亲情、爱情、友谊,又如何写下自我的宣言?


(资料图片)

与此同时,情感向游戏、虚拟恋人这些较为“新兴”的社交方式,也在创生与维系着新时代的“亲密关系”。在如今这个被科技大肆“侵占”了生活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在经历着一个怎样的变化?在“冷亲密”越来越普遍的今天,我们的日常交流还存在着哪些幽微的成分?

澎湃新闻·湃客工坊邀请到了青年作家张怡微,资深游戏策划泡泡,虚拟恋人前从业者林澈一起聊聊社交媒体时代亲密关系的递迁。

嘉宾

张怡微:青年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创意写作专业导师、出版有《四合如意》、《樱桃青衣》、《细民盛宴》、《家族试验》等

泡泡:资深游戏策划、曾就职于多家游戏公司

林澈:虚拟恋人前从业者、社交媒体活跃分子

主播

方益:澎湃•镜相实习编辑

社交媒体是时代的印记,

有时是APP在“召唤”我们

方益:

张怡微老师去年出版了小说集《四合如意》。您曾坦言,这是五年来给自己的一个“作业”,想书写一些以“机器与世情”为主题的小说。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四合如意》的主要内容吗?

张怡微:

《四合如意》是一些跟机器有关的故事集合,因为早期写家庭的内容比较多,所以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新的主题写作。这个“机器”不只是手机,也有很多媒介类的机器,包括医疗器械、乐器等。手机因为跟普通人的联结比较密切,所以在小说当中的呈现会有一些世情的意味,比如通过手机来传递亲情,或者维系异地恋爱的情感体征。最开始是想去表现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们与机器之间的各种联结。

方益:

智能手机的普及大概能够追溯到2010 年 iPhone 4 的流行。我们的生活先是被智能手机“入侵”了,紧接着就是社交媒体的涌入。最先开始的QQ,到后来的微信、微博、豆瓣、知乎、小红书……如果进行一个时间线上的回溯,有没有感觉在 2010 年这一节点前后,我们的交流是存在差别的?

张怡微 :

我们当时还是用聊天室,有了智能手机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像时间的分配,包括即时通讯的反馈,大家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写信这么慢的通讯方式,对于时间的忍耐程度变低了。另一方面,这也是新的时代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智能手机确实为提供了便捷。有了高铁之后,原来很多没有必要的出差就变得很频繁,甚至上海到北京也可能当天来回。当然这些都是每一个时代经过技术革命之后,可以为我们生活带来的便捷的那一面,使我们的生活更紧凑、更疲累的那一面。

方益:

在《四合如意》这本书中,也可以看到怡微老师除了微信、微博、豆瓣这些APP有提到之外,也提到了小红书这一近几年比较火的软件。很少有作者会愿意在小说中提到这一社交媒介,那怡微老师,您是有意识地想把社交媒体的符码写进作品中吗?

《四合如意》

张怡微:

我也经常被批评,说我打广告,那他们也不需要我打广告。但我想,确实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些更新的 APP 在改变我们的生活形态。我的小说里面它确实是有功能的指向,比方说我会写一个新上海人来打工,她的职场很封闭,她需要跟这座城市发生联结,她买了一个房子,然后要布置这个房间,可能在这个城市也没有太多的朋友,因为她是一个新的“移民”。另外一方面,她又如何去定义生活呢?可能需要去看一些别人怎么生活的,我是不是可以学习一下?这是一个有安全感的获得。我自己已经过了小红书精准打击的年纪,他们可能更年轻,更爱打扮,更爱旅行,但是我通过小红书上的经验交流,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生机与活力的。APP确实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因为你只有需要它,你才会使用它,你使用它才会认识它的从业者,认识从业者才可以带领你合法的“偷窥”另一种生活。其实也很像是我们的游戏,你会发现,有时候是那些 APP 在召唤你。我当然知道或许十年后它的用户会减少,因为我们以前的很多网站现在也都没有了,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

小红书是一个很有趣的平台,在没有出《四合如意》的时候,出版社没有让我经营小红书之前,我有一个自己的号,我关注我真正关心的事情。那我真正关注的是什么?小红书的搜索功能做得挺好的。比方说,我的驾照丢了,我平时不开车,那我需要换驾照。一个丢了的驾照怎么可以迅速更换?我是在小红书上学到的。对我来讲,这一部分远比消费类的指引更重要。我可能没有认识过精通生活百科的某个人或者群体,也可能网络已经可以给我们提供这些帮助,我们不再需要这一类的朋友。但我回忆起父母一辈,他们身边一定会有一个万事通型的、“黄页”型的朋友。现在提到黄页,还是看《重启人生》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东西曾经帮助过一代人。更重要的,还是故事里的这些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怎么解决生活的困难?他们怎么交友?怎么完成自己的情感的诉求?我想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实主义,我甚至都不觉得他有任何科技感,这就是大家所经历的日常。

方益:

在您上一个写作计划“家族试验”中,写了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得不以家庭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在之前的采访中您也提到过,关注机器相关议题,是源于琼瑶与平鑫涛那则有关鼻胃管的新闻,在小说《蕉鹿记》中进行了一些有关于“插管”问题的讨论。同是收录在小说集《樱桃青衣》中的那篇《度桥》,又描绘了一名“表情包”研究者。您对“机器与世情”的思考,一直从《樱桃青衣》延续到《四合如意》,没有发现一些议题是萌生这个想法之初没有想到的?

张怡微:

其实我没有那么理想化,可能到了不同的人生阶段,关注的事情也会不一样。那最先关注到鼻胃管的插拔跟命运之间的关系,我写下了《蕉鹿记》,当然这是一篇很传奇的小说。我当时就想写一个插着鼻胃管但还没有死,可能是植物人状态的人,对原来的家庭还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这个故事里,它当然是强有力地击碎了假装在一起,企图开展新的家庭生活的这些人的梦,所以是一个“蕉叶覆鹿”的梦。

但这个小说发表也很不顺利,当时给《收获》投稿,都被退稿了。我是 2017 年写这个小说的,反而是过了 6 年后,有很多人跟我讲,他们喜欢这个小说。可能这和现在生活的变化也有关系,如今大家对疾病医疗照护,在医学人类学上的伦理问题更加关注了。每一个阶段,我们的社会的文明化都在往前走,会关注到不一样的话题。小说有时候切入问题的时间可能早了一点,别人觉得这也不是个故事,那如果切入时间刚刚好,那就会被看到。

我自己对这个话题还是有兴趣的,因为我发现有许多跨学科的研究者,他们给了我很多的经验与灵感,不管是民族志的形态观察,还是社会学、医学、人类学的研究,包括手机媒介的研究,对于家庭关系、恋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手机的所发挥的作用,甚至是友谊,包括假的社交友谊,和真实生活中友谊的幻灭,在某一人生阶段必然会遇到的一些困难,这些若隐若现的时代符号会对我的写作产生影响。这一路走来一直到《四合如意》,也是发生了很多变化的。

我最近还写了一个新的故事叫《伊丽莎白》,内容是两男一女发生在高校的一桩恋情,情感纠葛持续了 20 多年。最后他的一个肌肉的反应,就是当他遇到了一个激情瞬间,第一反应是按这个 APP 来中断这个甜美的幻觉。马上警报传到他朋友的手机上,显示朋友已经睡着了,报警说你的朋友可能遭遇危险,你是不是要确认一下他是否安全?我可能跟这个主题还是有联结的,我们的一些肌肉记忆,我们对于生活危机的反应,还是跟机器有很密切的联结,甚至已经胜过了人性,胜过了情欲。

永恒的抵达之谜

那些亲密的幻觉与沟通的无力

方益:

关于社交媒体的题材,很多青年作家涉猎的不是特别多,怡微老师您好像是在有意识地想将这些故事纳入严肃文学的叙事当中。当然这也会让我们思考,文学跟现实之间应该保持着一个怎样的距离?

张怡微:

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这是个老问题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意志,他心中的良好,他心中的高尚,他心中的正义,他心中觉得现实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答案很不满意。我希望有一个更好的答案,那就会在小说里,经由许多链接来完成一个小的使命,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答案是非常残酷的。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蕉鹿记》这篇小说为什么传奇呢?它真正传奇的点在于,最早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我当时去台北给他送稿费,他说我的父亲居然要去跟他的初恋重逢,老年人重逢真是不容易,要我们小辈带着。所以这个男生带着父亲,父亲的恋人还要带着女儿四个人环岛旅行,我当时就想,这真是个好故事,得多尴尬呀,然后就写了这个小说。

这件事情过去 6 年,因为发表不顺利,我也很沮丧,就没有花很多力气。直到现在这篇小说有了一些转机,我在做新版的时候,在手机上刷到那个人被Me too了,在那些女孩子写的回忆文章里,我看到了很多相似的场景。也就是说,我可能只是某个场景、某个流程当中的一部分,只是我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换句通俗的话来讲,这个故事可能是假的,是有个人为了吸引小说家的注意力,抛出了一个假故事。我确实感兴趣,但因为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谈拢,那它就成为了一个故事停留在了 2017 年那里。一直到 2023 年,突然以一个新面貌告诉我,我可能被骗了,我可能是一个骗局的承受者。那还好我是个小说家,虽然也不是很成功,但我把这段生活记录了下来,我想象了这个生活当中可能发生的事情。

像阿特伍德也经常会做这样的实验,她的小说跟科幻其实没有太大关系,虽然那些事情发生在未来,但事实上我们现今的科技也可以达到,或者说这些事情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只是在未来又重演了一遍。我觉得这些都是作家会沉迷的,一些叙事与虚构的迷人之处。

方益:

在阅读《四合如意》的过程中,我经常会被一些细节打动,像《端正好》中的阿梅经常让 Siri 讲个笑话听听。之前您和王侃瑜老师在《上海文学》那次对谈里,也提到会把擦玻璃的机器人起名叫Maggie,致敬的是《甜蜜蜜》里面张曼玉饰演的角色,那怡微老师您觉得,机器在小说当中可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张怡微:

我是希望小家电能跟我聊天,我不排斥这个功能。我觉得这是一个机器时代会有的一个新型的形态。当然我们在很多电影当中会看到各种机器的陪伴。

比方说《Her》这个电影,包括第五季的《黑镜》里也有一个叫艾希莉的娃娃,她是一个流量明星,也有一个小小的实体。她会陪伴你,跟你聊天鼓励你,鼓励了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去学校表演唱跳,结果女孩失败了,回来也很生气。后来这个偶像娃娃甚至会去复仇,会去引导人类去帮助解救她真正的肉身,这是个很成熟的影视行业中的编剧会设计出来的故事。那我觉得这也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如果我现在 36 岁还算年轻的话,我们是有情感需求是可以放在虚拟世界的。

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投入了真实的时间、生命、钱……砸到了这个不是现实的领域,而是在一个虚拟世界中满足内心幽微的需求。不管是亲密关系上的,还是其他的,我们探索宇宙的需求,聊黑格尔的需求,或者很多身边朋友没有办法陪伴我们的聊天诉求。这是当代青年文化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有一小部分的忍耐、工作和一大部分的游戏,包括虚拟世界的各种聊天也好,生活也好组成的。

方益:

在《四合如意》同名的这一篇,还有《醉太平》当中,都出现了使用手机维系恋爱体征的桥段。当代年轻人可能越来越习惯于用手机维持一段远距离、不能见面、但还在每天保持联络的状态。那怡微老师您觉得依靠手机来维系的情感,是可以稳定存续的吗?

张怡微:

我觉得还是很苦的,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我想大家都是没办法,如果有办法的话还是会在一起。无论是受制于各自的自我实现,还是种种不可控的外部因素,只是因为科技时代给我们创造了一种幻觉,让我们觉得大家可以通过互联网来沟通,但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可能还是会失落。我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尝试,那包括你提到的这两个小说,也是发生在移民文化特征比较强烈的地域,可能一家人通过十几年的努力拿的护照都是不是一个地方的。另外一方面,他们可能没有团圆的这个执念,十几年家人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那他们创造了什么?他们为我们世界留下了什么?他们对于后代的子女怎么看?他们感不感谢他们,还是说把这一切都忘记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从现代青年的成长来讲,我们确实也不需要特别缠绵的,跟父母或跟恋人的亲密关系。

大家对于自我更加关注后,大部分的情感需求都可以自我满足,个体也需要一些空间。我看过有一个帖子叫“儿子是没有什么好生的种,帖子里妈妈一直在问他,你冷不冷,热不热?今天几点回家?他连OK的O都不愿意打,他只打一个K,他的回应已经弱到了不能再精简的地步,实际上科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小的。科技已经帮助你“抵达”了这个人,可你又知道自己永远是抵达不了的,他并没有想对你开启沟通的大门,这是永恒的困境。代际之间的、恋人之间的,包括方方面面的情感,复杂情感当中的交流,沟通的无效性跟无力感,都是小说想要传递的方案。

情感类游戏策划:

“我们不创造需求,我们只发现需求”

方益:

泡泡老师您作为一名资深的游戏策划,也负责过一些女性向游戏的设计,可以介绍一下您平时工作的大致的内容吗?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像一些恋爱上的游戏,比如说像“恋与”系列、“光与夜之恋”系列、“时空中的绘旅人”、“未定事件簿”……在设定情感类游戏的过程中,策划一般会更侧重于玩家的哪些需求?

泡泡:

我们会更侧重于关注大家的情感需求,给玩家们创造一个自我投射的对象。玩家玩这些游戏,是希望能获得一些现实中没有办法得到的体验,比如说理想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我想要的伴侣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要的一段亲密关系是什么样的,我们会通过游戏的玩法设计去将这个体验传达给他们。比如说女生可能都喜欢自己换不同的衣服,能够每天去变化自己的形象,我们就会设计一款换装游戏,可能还有一些人他会很想要有一个宠物陪伴在身边,那么我们可能会加入宠物的玩法,这个宠物每天在你上线的时候就会和你打招呼,然后会捡一些它比较喜欢的东西寄给你,由此给那些希望自己能养宠物,但是没有办法实现的人一种体验。

方益:

我们也会感到很好奇,为什么情感类游戏对玩家的吸引力会那么大?

泡泡:

从设计端来讲,它营造的是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如果说一个游戏,它的设计全都不真实,那么玩家是没有办法代入的。我们在设计产品的时候,会想让玩家在其中能够产生共鸣和代入感。但同时,也会注意将人物设计得没有那么“写实”,角色相对于现实,会更理想化。比方说霸道总裁、年下小狼狗之类的性格标签,在游戏中会将特点放大来满足玩家的需求。如果说,我喜欢的是一个温柔的人,那么在游戏中角色会将温柔走到极致。以此来贴近玩家想获得的感受。那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会比较吸引玩家。陪伴感这个东西其实是需要交互的,需要有反馈与回应。

其他媒介更多的是在“观察别人”,无论是看电视、看小说,更多是站在观察者的角度。游戏是以玩家为中心的,我进行任何一个操作,人物都会回应我,这种强回应,正是大家在虚拟陪伴中更有沉浸体验的一个原因。

方益:

之前“澎湃人物”发布过一篇报道——《我的男友是纸片人》,文中的受访对象曾坦言,纸片人既能缓解情感的需求,又规避了恋爱关系中的矛盾和麻烦。一些玩家选择了情感类游戏,会觉得游戏可以省掉许多现实的冲突。您觉得从玩家的心态来看,这是他们选择这类游戏的主要原因吗?

泡泡:

就我自己的观察,大部分玩家其实能够分清什么是虚拟的恋爱,什么是真实的恋爱,两者并不是一个替代关系。我觉得是出于不同的诉求,我们游戏策划并不创造需求,我们只发现需求,发现了这个需求之后,再用一些体验上的设计去满足它。记得之前听梁永安老师说,为什么人要养小动物?因为小动物能够给人确定感,我只要爱它,它就会爱我,我也不用去猜它在想什么,我给它多少爱,它可能回馈给我多少爱。那么游戏的核心的逻辑就是,我在其中做了多少事情,游戏会回馈给我多少,它强调的是正向反馈。玩家在玩恋爱类这类游戏的时候,可以获得的是情感上的确定,游戏人物给予的是一种确定性,付出多少就可以收获多少。

张怡微:

我想对年轻女孩子来讲,谈恋爱真的是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好玩的一个游戏。但生活是复杂的,随着年龄增长,有人可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简单的游戏里。也有人跟着这个时代可以解锁更复杂的游戏,包括参与各种社会资源的分配,谈经济利益与创业。

我记得在电视剧《风吹半夏》中,许半夏遇到一位老先生,他说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老是和我们混在一起?你好好结婚就好了。许半夏回答他,我年纪轻轻,不想着挣钱,那我还要想些什么呢?她就找到了一个比谈恋爱更好玩的游戏,与此同时也谈了恋爱。

刚才泡泡讲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游戏策划不创造需求,但会发现需求,如果新一代的女孩子,她们在情感类游戏里又有了新的需求,她们一定会有最专业的准备,来告诉她们应该怎么挣钱,怎么谈合约,怎么吵架、怎么吵出边界感,以此能够获得更丰富的生活。因为单一的、甜蜜的快乐,总是很容易就过去了。

虚拟恋人:

我也许喜欢想象你 不需要抱着你

方益:

林澈老师可以跟我们介绍一下虚拟恋人这个行业大致的工作情况吗?

林澈:

虚拟恋人这个行业,其实把它称为“恋人”有点名不副实,它更多提供的是一种倾听和陪伴。在 2020 年的时候,很多人都待在家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像这种店铺和顾客就会多很多,我也是在那时候进入这个行业的。当时给我的感受是,大部分的单子它是按时间计费的,一个小时多少钱,文字聊天或者电话都有,大部分的人其实都是抱着一种尝尝鲜的姿态,比如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要能给我提供高中数学辅导的这么一个人来跟我聊天,这背后更多的是陪伴。

然后另一种就是长期的单子,它的时间就会多一些,按月算、按年算都有,像这种顾客的年龄层会稍微大一点,已经经济独立了。接触到的年龄最大的客户大我 12 岁,我们在一起聊天的内容其实很普通,就是唠一些家常和自己的兴趣爱好。我作为她生活上的陪伴,并不会过多地去干涉她的生活,只是陪她聊聊天,听她说一下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情,然后给她一个回应。我也会跟她说一些我身边发生的事情。

因为年龄层不同的关系,可能我们两个的兴趣爱好有部分重合,有部分又差得很大,但我们仍然可以一起讨论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内容很多很杂,其实跟生活中两个人交流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依托于网络的有一个好处就是她不必真正地去认识我,我也不必真正去认识她,我虽然可以听她说她的生活,但是我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影响到她。我觉得这个是虚拟恋人行业里面非常重要的点,就是无法在现实意义上影响到对方,但是可以在情绪上面提供价值。

方益:

那您从事这一行的起因是什么呢?先后一共在这个行业里待了多长时间?

林澈:

我是在 2020年的时候知道这个行业,当时很惊讶,然后我跟我朋友说了这件事情,他就非常少见多怪地看着我,觉得我是断网了。于是他发了一个微博说这件事情,然后就有平台的人来加我的联系方式,问我是否有兴趣从事,我当时觉得可能是个骗子,但是因为想看一下这个行业到底是怎样运作的,我就去了。没想到他不是个骗子。

2022 年我结束了这份工作,原因的话,就是如果你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带着任务去和别人聊天,交流,长此以往是有一点煎熬和不舒服的,并且你需要考虑到要时刻给他一个正向的反馈。最后这件事情做得我很压抑,所以我才没有继续做。

方益:

那存在顾客跟虚拟恋人产生超越朋友界限的感情这种情况吗?

林澈:

是有这种情况存在的,并且还不少。据我了解,我的一个前同事接到了一个单子,是说有一个女生的母亲去世了,这对那个女生的打击非常大。于是那个女生的朋友为了找一个人陪伴她,就下了这个单,然后陪伴她几天时间之后,那个女生就难以离开这个男生的陪伴了,通俗点讲其实就是非常依赖他,需要他在很多事情上面帮她去做决断,告诉她这件事情要怎么做,最后是那个男生受不了不干了。还有就是一些客人和工作人员产生感情,他们情感是双向的,后面可能会见面什么的,但是这种真的很少很少,并且我也不觉得这个是一件很好很正确的事情,很多人见面后因为互相介入到对方的生活,幻想破灭,最后也还是一个不太好的结果。

方益:

虚拟恋人经由话术训练,经常会对一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些甜言蜜语。如果长期这样,你觉得这会对他们处理现实中亲密关系的能力产生影响吗?

林澈:

是会的,我自己有一个比较长期的单子,长期到有一年多的程度,时间线拉得很长。之前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明确告诉我需要一个朋友,但是时间长了以后就会产生非常离不开对方的感觉,但是你无法确定你天天说的真心话,在她那里是否会有一个正向反馈,因为她知道我的职业,就会想我是不是和所有人都说一样的话,我们之间没法完全信任对方。需要说甜言蜜语这一点最后困扰了我自己,因为我并不喜欢随便和人说一些很亲密的话,包括亲密的昵称之类的,长此以往我心里很不舒服,这也是为什么我感觉压抑,最终离开这个行业的原因。

方益:

那像怡微老师您觉得借以这样的一个虚拟的线上陪伴,能够产生一些比较新的亲密关系吗?

张怡微:

很难。亲密关系的难点不在于此,它恰恰在于重大决策时,在利益可能受损时,我们该怎么谈判,怎么预判风险。相处一直很好的人,有可能跟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恰恰是在一些重大问题上,能看出这个人是不是可以跟我并肩度过人生下半程,这个不能只停留在嘘寒问暖的层级。当然每个人希望被关心,在各种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需要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做这个工作,我想这个需求就是合理的,就是有存在意义的,但更多的就是说面对严峻生活,靠这方面来讲还远远不够。

方益:

之前林澈有告诉我,其实很多他们稳定的收入来源,大多是一些长期订单,可能会跟一位顾客聊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会觉得他们的内心的孤独,真的还蛮难想象的。那您觉得通过这样的一些社交媒体的方式,能够真正解决孤独的问题吗?

张怡微:

我觉得解决不了,因为真正的孤独它不是爆发在我们想象当中的那个时刻。可能恰恰是你们聊得还挺好,今天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可是突然打开冰箱,拿出一杯喝的,坐下来的时候产生一种很深的无力感。会觉得这样有什么意思?我的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我也购买了这个服务,从体验上来讲我也很满意,但总觉得有缺憾,总觉得有不满足,总觉得不知道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到底定锚在哪里。那一刻的孤独是难受的,我想至少通过社交媒体是没办法解决的。

方益:

在之前的节目当中,我们有采访到黄平老师,他觉得在今天这样的一个 GPT 时代,我们每个人活得越来越像机器,越来越难逃离理性的牢笼。他相信在未来一定会迎来一个浪漫主义的回归,大家是怎么看待的呢?

张怡微:

目前我没有看到。相反,社交媒体是更加现实、更加务实,追求高效的,就像刚才林澈说的这样。我简直不能想象我是通过社交媒体跟一个人经历的经历,我真正觉得人跟人之间情谊是很重要的,那些关节点的事件在我身上也从未发生过,事实上还是靠日常生活才能够体验到。当然时代会给我们一些新的话题,会给我们一些在灰度地带有很多叙事的空间。我看《黑镜》有几集挺喜欢,比方说进入游戏之后性别变了,爱上了发小,这算不算出轨?好像后来他们的方案是回到太太,终于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好像是跟他约定有一天他太太也可以去酒吧,然后他就上网继续跟他发发小这个偷情,但他们确定自己是异性恋,但他们只在虚拟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期待他们的这种情感关系。

那我们也可以看到说我是不是可以附身在另外一个人的肉身之上,进入到现实世界?优秀的艺术家都在给我们提供各种可能性。在这一层面上我倒是很乐观,因为我觉得技术会帮我们解锁一些新的叙事空间,我们可以推理,利用现在的技术手段,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是灾难,还是一个理想的解决方案。所以小说家或者说电影导演、编剧都大有可为。

泡泡:

我觉得现在互联网对于人的影响,可能更多是让我们更难看清自己了。周围的信息太多了,能够影响到我们的东西也太多了,大家都会怀疑这个东西是我看了后告诉了自己我是这样的,还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所以希望以后大家都能够更好地认识自己,更自由地做出选择。

关键词: